湖里山

第三世-“江家的儿子”

大纲前情:虞紫鸢以把小魏请来下命令要挟,江澄叫了“阿娘。”

  

(第二世)

  “今日大师兄招魂,你去了吗?”

  “去了。我也写了一张招魂符。唉,大师兄身首无存,实在是……不过现在不是大师兄了,是大公子……

  “宗主认了大师兄为子了吗?

  “是呀!你没看到,宗主和虞夫人招魂,是以父母的名义做的法……

  “那少主他……他怎么办?认哥哥吗?

  “唉,不知道……你看,招魂,都没让小公子去……

  “宗主都把少主给忘掉了啊……

  有的时候,江家的弟子并不知道,莲花坞常年空着几间的偏僻闲屋,锁闭的门大多是很薄的。外面人说话,里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江澄拢了拢衣袖,忽觉有些冷,不禁瑟缩,后知后觉想,原来他害死了魏婴,阿爹阿娘真的会不要他了。

  那上一次……是不是也……

  想来,是他自作自受罢。想来,也在情理之中罢。


(第三世)

  “阿娘……我说,我说……”

  “我是……江澄……”

  江澄断断续续地喘息,断断续续地咳嗽,断断续续地哽咽。明明算来,从他行将踏错,落入个陌生的时空,又自刎谢世,到三归莲坞,林总不过一年光景,原比不上长达三十七年的悲欢离合。但那个莲花坞血夜前夕抱着他不愿撒手离去的阿娘和一袭黑衣的夷陵老祖的模样都模糊不已……连金凌唤“舅舅”的声音,都仿佛是从忘川、奈何的另一头传来的飘渺杳音。

  江澄无意识地拉扯着锁链,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间不知是汗还是水凝成的一粒粒小水珠摇摇欲坠。他勉强回忆着,却不敢再有任何迟疑,喃喃道着,说到了幼时记忆中的四口之家,说到了魏婴的不速而至,说到了云深不知处求学,说到了温氏作乱,说到了血洗莲花坞,说到了乱葬岗,说到了不夜天,说到了江厌离大婚,说到了金凌出世,说到了……江澄颤抖地抬起还挂着晶莹水珠的睫毛,一双看过三世,却未曾变过的杏眼黑漆漆的,混沌迷蒙间已失了焦,被干涸的血块遮蔽了光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洇晕了视野,看不清阿娘的神情。

  后面,还要说吗?

  阿姐的死……魏婴的死……

  江澄混沌的脑海中,忽然一道白光闪过。他匆忙抿住了干裂起皮的薄唇。

  阿娘如果知道她含辛茹苦地抚养成人的一双儿女都会落个薄命横死,死状凄惨的下场,独有一个他,素未谋面的所谓“江澄”活下来,夺走了莲花坞和江氏基业……会痛心疾首吗?她……会恨江澄吗?

  江澄紧紧攥着铁链,脑子里嗡嗡回响不绝,胡乱想着。眼前都能浮现出虞紫鸢几可生啖血肉的凶恶神情,孕育着怒海恨滔的眼睛。那一双摄魂夺魄的电眼也许会噙着泪、绝望地质问他,为什么活下来的会是你?

  如果,如果阿娘真的这么问……

  那我……我……我……

  江澄颤得更厉害了。仿佛眼眶里的泪都被震了下来。

  江澄知道,自己一个轻飘飘的名字和一缕不知哪一世的游魂,绝抵不过虞紫鸢和乐美满团员的一家。他微不足道的一条性命,断不比她的一双好儿女的身体发肤重要。遑论“何澄”,也只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

  可,可是,如果不说,便是有所隐瞒,有所隐瞒,阿娘看出来,会要叫魏婴进来,他的命令我不得不从,那魏婴,魏婴就会知道……

  江澄的呼吸愈发急促,被恐惧的巨蟒缠得越来越死,一心想着:如若魏婴发现,我就是害死他的人……江澄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瞪大双眼,却什么都看不到,他拼命挣着吸气,却仿佛愈感窒息。眼前黑一片白一片,耳朵里蜂鸣声越来越响,什么都摸不到,身体不断下坠,如堕万丈深渊……

  “阿娘,救——”他从气音中挤出半声哀鸣。

  “哗啦。”一盆水泼到脸上,江澄一惊,抑制不住地猛烈咳嗽。喉间腥甜。

  

  ……

  

  江澄只顾着害怕,全然没有察觉,自从他说出“江澄”二字起,地牢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虞紫鸢仿佛被使了定身术一般,一动都不曾动过。

  直到江澄带着哭腔的那一声哀求,虞紫鸢一颤,竟一时无措,只得抄起一盆水泼了上去。

  十四岁的稚子被挂在刑架上,抖如筛糠,咳得肺都要咳出来了。如一片雨打霜催过的、孤零零高挂在冬风里的枯叶,卷曲着、蜷缩着、瑟瑟发抖着,喑哑地求救。

  那是……十四岁的江澄……

  十四岁的江澄?

  不,不可能!

  虞紫鸢红了眼,一把掐住了面前这个套着少年壳子的阴魂厉鬼,纤长的指甲陷入肌肤,白皙的脖颈上登时划出几道血痕,血管在她的指节下突突跳着,不知在骗谁,又骗得了谁。

  痛失幼子的伤疤被狠狠撕开,母亲隐忍多年的哀恸酿出几分烈酒般的狠辣,她嘶声恨道:“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个名字!”

  何澄惊恐地看着她,喉头动了又动,却一言都发不出来。一双总有些熟悉的杏眼清澈见底,颤颤巍巍的眼睫下,泫然晶莹的泪下如注。

  “是不是魏婴告诉你的!说!”虞紫鸢睚眦欲裂,使劲撼摇何澄。她迫切地需要知道!需要证据!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假象!是索命恶鬼的圈套,是阴诡邪祟的伎俩……而不是……

  她不是在……折磨她自己的儿子……

  但何澄只勉强呜咽了一声“阿娘……”。如婴孩不盈一握的粉拳一样,敲到了她五脏六腑中最柔软的那一处,轻而易举地击碎了她的心。

  正是此时,紫电感应到了什么一般轻轻一震,一股若有若无的黑色烟气从何澄七窍中偷偷飘出来。套在她指根的银环闪出一道泛紫的电光,还未等虞紫鸢下令,驱邪镇魔的法器立时驱散了这道邪异的黑影。何澄只哼了半声,又昏了过去。

  虞紫鸢心中大震,连退三步,死死盯着江澄,久久没有言语。

  

  虞紫鸢命刑堂的弟子把何澄挪到了一个闲置的弟子房中。长长的通铺上只有何澄一个人孤零零地趴在上面。医修来了,看了一眼这个毛头小子背上的鞭伤,手腕、脚腕上磨破的皮肉,略有谴责之意地看了一眼虞紫鸢,上完药,退出去了。

  天渐暗了,只有一支油灯,还没有点起来。屋里只有一把椅子,一张桌案。桌上有一层薄尘。一宗之母就这么支颐案边。

  虞紫鸢在昏暗的房间里,远远地守着还没有清醒过来的少年身躯,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何时了,铺上的身子动了动,发出一声微弱的嘤咛声,似是痛的。少年的呼吸断续几声,急促了些。

  虞紫鸢下意识直起身来,却未起身。

  “嘶……”铺上传来压抑的抽气声,何澄挣扎着抽回手,垫在胸前,发出一声抑在鼻间的几近细不可闻的哀音,费劲地腾转几下,好容易侧过身来,又缓缓地、缓缓地蜷缩成了一团。

  背上有伤,这姿势定会扯到伤口,可是何澄只是缩着脖颈,双手护在身前,蜷缩着,一动不动了。像是习惯了这样保护自己的睡姿。

  虞紫鸢始终没有言语,只是冷眼看着。她料想何澄并不知道这房里还有其他人在看着他。

  铺子上只铺了薄薄一层草席。在入了秋的晚上,泛着凉意。

  天快黑尽了,虞紫鸢还是没有离开这个屋子。

  何澄伤得并不重,但是不知为何始终不太清醒,偶尔辗转一二,时不时轻轻呛咳一声,发出一声难受的哽咽。

  像覆巢之下奄奄一息的、还未长出羽毛的雏鸟,用最后的力气扑腾着翅膀,还睁不开眼睛,只是下意识呼唤着已血肉模糊的雌鸟。

  虞紫鸢坐姿都未曾变过,还是静静看着何澄。像个立在山崖枯枝上的巨鹫,等着猎物吐出最后一口气一般冷静地看着。

  天仿佛是一下子被鸦翎笼罩了一般倏地黑了下来。虞紫鸢想起焦灼的儿子和不知自己去向的丈夫女儿,正欲起身离开,忽觉铺上何澄呼吸愈发急促,他猛地一痉挛,身子弓到了极致,抖得仿佛上下牙都在打颤,又是一抽搐。

  被梦魇住了,这孩子。

  虞紫鸢立着看了三息,见何澄抖动愈发剧烈,终还是上前一步,拍向江澄的肩膀。

  “谁!”瞬间,嘶哑的声音惊呼,何澄兔起鹘落地坐了起来,双手撑着急向后退,旦听“咚”地一声撞在了墙上和一声隐忍的痛呼。

  虞紫鸢早就撤开了身,熹微的寒光以一道模糊而颀长的黑影兜头罩住何澄惊恐的身躯。其余的,什么都看不清。

  “阿,阿娘……”何澄模糊地叫道。

  虞紫鸢骤然变色,冷然道:“你叫的是谁?”

  “阿娘……”何澄仿佛没听见一般,放松地长舒了一口气,悠长而湿润的气息颤颤巍巍地透出来,“阿娘……”那语气,仿佛是劫后重生般的喜悦与释然。

  “何澄。你——”虞紫鸢不禁蹙起眉头,斟酌道。

  “阿娘,是阿娘,阿娘……”何澄带着喜气,好像不满足一般,一连叫了好几声。蓦地,不知忽的想起什么,纵身一个冷战,又紧张了起来,“阿娘,阿娘。阿娘我错了。”像是生怕错失什么机会一般,他直接在铺上膝行两步,一把抓住虞紫鸢的衣襟下摆,急急道,“阿娘……”

  “阿娘我错了。儿子知罪。儿子知罪。阿娘……”何澄紧紧攥着衣角,犹如攥着一线生机。他深深地低着头,犹如想将他自己深埋地底。“阿娘你打我罢,打我,骂我,就算要我……也别……”

  “别不要我,好吗?”何澄怯懦地、剧烈地颤抖着,双肩耸扣着、佝偻着,抖动越来越剧烈,他的言语却越发不清,只能听得模糊而破碎的几声“阿娘”,“求求你”,“我错了”,和越来越多的呜咽和悲戚到极致的泣不成声。

  虞紫鸢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想抬起何澄的脸,看看这个胡言乱语的孤儿,触手却是湿热一片,原来尽是泪水。何澄发着高热,怕是还烧的糊涂,并未清醒。

  虞紫鸢长叹一声,自己蹲了下来,仰脸看跪在铺上的少年,柔声问:“你的阿娘,在哪里?”

  何澄驻了声,停了许久。突然,狠狠打了一个激灵,慌张松了手,几下两下退回到墙边,紧紧靠在墙角边上,抱着头,轻轻颤动。

  “你的阿娘在哪里?”虞紫鸢不解,重复问道。

  “……”何澄说了些什么,虞紫鸢没听清。

  “在哪里?”

  “……死了。”这次,两个字吐字清楚得紧。

  他仿佛清醒得很,为了证明自己一样又说了一次:

  “都死了。”

  

  “大小姐。”门外一个弟子行礼道。

  江澄倏地抬起头,看向门外映出的剪影。许是阳光斜照,看着总觉得阿姐消瘦了不少。

  “阿,阿姐。”江澄犹疑一下,还是叫道。

  “阿澄。”事到如今,江厌离也只是轻柔地叹了一口气。

  “爹娘他们……”江澄紧紧攥着铺沿,谨慎探问道,“我……可以见他们一面吗?”

  “阿澄。”江厌离顿了顿,没有回答江澄的问题。良久,方道,“温家让各大宗门送嫡传弟子去不夜天……”

  江澄双眼中的光立时散了。他垂眸盯着江厌离的映在地上的影子看了许久。眼睫微微颤动着。

  “是,阿姐。我明白。”江澄最终只是道,“阖该我去的。”

  

  再次醒来,江澄看着似曾相识的房间,刹那间有些失措和恍惚。他匆忙撑起身子,粗暴地拉扯到了背上的鞭伤。眼前一花,心却定了下来。

  不是,不是那个时候。还好,还好。

  房间里空无一人。

  江澄如吞了一口沙砾一般的嗓子火烧火燎的,勉强用干涩的舌头舔了舔起皮的双唇。他知道此时若咳起来,于胸骨气喉和背伤都是雪上加霜,所以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着咳意,只是轻轻嗽着。

  他撑着青肿的腕子,费劲地换了个姿势,缓缓趴了下来。脑子迟缓地转着,试着回想前日之事。

  事情斗转直下得猝不及防,他全然没有做好准备,径直剥开伤疤和皮囊,露出化脓的腐肉和血淋淋的心脏。

  他麻木地想着,算了。怎么样都好。

  只是,温祸难免,他到底有没有说明白,阿娘到底听进去了多少,江家所临劫难之大,祸事之烈?他们……不能再有事了。

  江澄紧紧攥着双拳,微微颤抖着。

  对,就想着这件事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而入。江澄应声撑起身子,正对上了虞紫鸢毫无波澜的目光。与旁人面无表情不同,那是久居高位,睥睨而下的傲然,如刀锋利剑,如凌虎下山。

  “主……阿娘,不,我……”饶是浸淫此道多年的江宗主,一时也被虞紫鸢的气度所震慑,慌了神,不知所言。

  “叫主母。”虞紫鸢言简意赅命令道。

  三个字,登时把江澄的心狠狠掷到了冰冷彻骨的井水下。若不是被浇灭了最后一丝生机,江澄连他自己都不知,他的心里竟何时又偷偷燃起了小心翼翼的希冀。

  江澄顺从地深深低下头,却连连嗫嚅着试了几次,还是未能如愿出声。

  叫出一声“主母”,突然比之前还要难上百倍。

  双亲不认得江澄,是一回事。

  父母不想要江澄,是另一回事。

  但是阿爹阿娘的确不想要江澄。

  江澄深深低着头,不敢再看阿,不,主母一眼。

  双肘剧烈地颤抖着,身子摇摇欲坠。

  虞紫鸢静静看着,待何澄平静下来,方道:“魏婴,进来。”

  江澄吓得心脏骤停,脸霎时煞白,眼睁睁地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迫不及待地冲进来,满脸焦急关切,见江澄缩在房间最里端,连上前两步,刚要说话,被虞紫鸢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虞紫鸢向魏婴厉声道:“我才与你说了什么?”

  魏婴迟迟收回脚步,站在了养母身后。

  “问。”虞紫鸢命道。

  “阿,阿澄……”魏婴眼中尽是迷茫疑惑,但依旧听从母命,一字一句问道,“你说实话,你与我娘昨日说的话,可曾有假?”

  五道金环倏地燃起隐隐灼痛的热度,如五只蓄势待发的恶犬流着涎水,虎视眈眈地警告低吼。

  江澄紧张地抓住了脖子上的颈环,心脏咚咚跳得纵身都在震动。

  他咽了口唾沫:“不,不曾。”

  江澄不解地看着魏婴就这么被虞紫鸢面不改色地遣了出去。魏婴还想说什么,却被虞紫鸢强横地关在了门外。

  金环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有快跳出嗓子眼的心还在咚咚敲击江澄的耳膜。

  虞夫人挥手画了一张隔音咒,贴在了门上。

  江澄更不安了,只是小心低着头,不敢看向虞紫鸢。

  阿娘要如何处置我?

  虞紫鸢的纤长玉手在江澄的视线中,一只手指缓缓扣击身侧,暴露了主人思事重重的心。

  “适才,魏婴问的话,让你钻了空子,对不对?”

  江澄登时僵直。

  “小子,和我耍心眼,你还嫩些。”虞紫鸢冷冷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你说的就算属实,也不是起底始末。你有所隐瞒。”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江澄粗重不稳的呼吸声。

  然而不知为什么,虞紫鸢没有继续问下去,转而道:“你先前所言,如确凿属实,已经足够匪夷所思了。兹事体大,我会与宗主仔细商合。在此过程中,我要与你约法三章。”

  江澄鼓起偌大的勇气,才一点点抬起头,看向虞紫鸢的眼睛,却见眉眼锋利冷艳的绝世铁娥娘勾起嘴角,似是满意地露出了几分笑意。江澄竟在看似暗里一把刀的冷酷淡漠中,错觉出三分唯有母亲对儿子才会露出的,那种苛刻严厉下隐显骄傲的神色:

  “如若你所说,大敌当前,你却有所隐瞒。你自己说说看,我这个作主母的,已看你是满身破绽。作为母亲,如何能在这么个紧要关头,轻易将爱子和江家轻易托付于你?所以,接下来这段日子,你不会太好受。”

  “不过,如若你真真是我虞紫鸢的儿子,就应该知道,云梦江氏不会丢下任何一个江家的儿子。”

  “我说的对吗,江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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