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里山

第三世-“你会害我吗?”

前情:“江家的儿子”

江澄在既不能和盘托出又想马上警示江家的情况下,获取了有限的信任。虞紫鸢虽对他说的话放了心,但是对他闭口不言的部分充满疑虑。更重要的是,紫电探得何澄身上的阴邪鬼气,使她不得不小心应对。因此,她决定把何澄送到云深不知处“驱邪”。江澄与这一世的主母,上一世的娘约法三章,将被以魏婴的跟班的身份送入云深不知处。

  

  

  魏婴魏无羡长到三五的年纪,束发持剑,将立于是,乃朗阔飞扬的少年,早就不再和羽翼未丰、初出茅庐的稚儿为伍。

  可是他现在双拳攥得直颤,下唇被自己咬得生疼青白,也只能在父母灼灼目光和挺拔的身影所罩下的一片如山大幕下僵直地站着。深深的无力感席卷着他,让他意识到,自己不过还是个无力的孩童。

  魏婴的小腿不自主地痉挛着,紧绷的双腿,像是已在日头下扎了三个时辰马步一样,酸得抬不起来,僵地弯不下去。他眼睁睁看面容憔悴的何澄低眉垂眼,踉跄地走到他面前,费力地缓缓弯下双膝,跪下身来,低下头颅。后颈嶙峋的脊骨凸出一个小丘,陷下去两个小窝。

  何澄的发髻似是勉强理过,歪歪扭扭的。他还穿的是昨日的衣裳。背后撕开了几条长长的口子,其中一道撕口微微有些焦黑的颜色,中衣隐隐露出星星点点血迹。一看就是紫电的杰作。

  魏婴突然想起,一天前,他在与阿澄争的一头无名气。当时他对阿澄明明就是没有用过午膳,为何一定要对他撒谎一事愤愤难平。他气不过,让他在太阳地下站了一中午。这本来不会怎样,但是……

  那是一天前。却仿佛已过了千秋日。

  “阿娘,阿澄可吃过些……”魏婴涩然又不禁略带怯弱地觑眼看向母亲。

  “你说完,就去吃。”虞紫鸢生硬打断道。

  何澄背后突响的冷峭女声惊得他一颤,瘦弱的肩膀肉眼可见地一耸。

  魏婴看得心狠狠一揪,凭空陡升几分胆气,咬紧牙关,道:“阿澄,你——”

  “魏婴。”虞紫鸢严厉地打断道。

  魏婴心一横,鼓起勇气,朗声道:“夔州何澄听令:七日之后,尔当与我共赴姑苏求学。值此期间,务竭尔力,护我周全。

  一字不差。

  魏婴甚至感到他套在玉箍里的指根在隐隐震颤。

  “是,谨遵少主命。”

  何澄头抬都没抬,平静地俯下身,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务竭尔力,护我周全。”

  此令一出,金环登时炽得灼痛,颇有要将此八字烙在江澄肌肤纹理之上的势头。只是令初下,江澄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心头仿佛卸下了一挑重担,得以喘息。

  终于。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他不可能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魏婴……一定不会死。

  

  有太多需要筹备谋划之事,虞紫鸢和江枫眠对何澄失去了兴趣,甚至将魏婴求学的庞杂学务都径直交给了江厌离安排。原初江氏夫妇并没有打算让江厌离前去参学,却不知什么缘故,一日之间改了主意,立即让姐弟二人同行。

  江厌离向来是个孝顺的女儿,为父母分忧,责无旁贷,转身就开始为魏婴求学的大小事奔走操劳不怠,连带着还关心着魏婴身边那个影子一样的小侍从。

  

  事故突变之下,整个江家忙得纷纷乱。匆忙来回的弟子侍从的身影,犹如因风柳絮一般,一团团的滚来飞去,教人眼花。何澄被魏婴领回了屋,还没歇下来与少主好好说说话,便领了一串命令,要开始为少主备制冬衣、夏装;宝剑、灵囊;书卷、药箱;鞋袜、铺盖;小到笔墨等四宝,大到拜师的束脩……无一个,不应是他这个贴身小侍从阖该操心的事。

  何澄喝了一口水,换了衣服,便要随着晋婆婆派来的丫头出去。魏婴急得一把抓住何澄的袖子,拦住了第一次和第二次。最终第三次有人来找何澄时,何澄自己与魏婴说,要去厨房吃些粥米,这才出来了门。

  何澄知道,还是要顾好自己的。

  他真的去吃粥了。只是粥吃了两口,就有人叫他去取少主的冬衣冬袜,他就跟着去了。没走两步,旦觉天旋地转,脚下不听使唤,就直挺挺地往地上栽了下去。

  “咕咚”一声巨响。何澄肩颈胯一阵剧痛。眼前一阵金光,脑壳子里晃得像半块揉碎的豆腐,晕得直泛酸水。

  再睁眼,他只能看到几只靴子和斜歪的地面,几个同行的小厮惊呼地跑过来。脑袋擦着门槛,幸好没有磕到骨头。昏沉中何澄想。

  有人叫来了江厌离。七七八八的手脚胡乱在眼前挥舞,何澄生铁灌铅一样沉的双手双脚被人费力地摆弄着,扶着半依半搭在一个人身上。他看着江厌离(阿离?)蹙着眉头,一只柔荑玉手冰冰凉的,轻轻搭上他的额头。江澄舒服地喟叹一声,只听得阿离隐约道什么又烧起来了,旋即指示周围人将他送回少主房里,遣人去叫医修。

  他看着阿离(阿姐?)一直跟在后面,将他送回了魏无羡,不,少主的住处。

  阿姐一直用担忧的眼神时时关注着他。像一只护犊的母鹿一般。

  

  后面……后面发生了什么,江澄记不太清了。

  他只依稀记得阿姐的声音很严厉,隐约在何魏无羡争执些甚么“有手有脚,自己的衣服鞋袜,都丢给阿澄去做,成何体统”一类不知名的话。

  魏无羡若是惹了阿姐生气,那定是魏无羡错无可赦,他才不管他。

  江澄觉着和自己关系不大,放心睡了过去。

  

  江澄这一烧,就烧了整整五天。自从回了江家,他两次受伤,屡次挨打,伤口发炎,只是胡乱硬抗对付了过去,加上被带到江家时他落下了些许病根,这一次筋疲力尽,心上的大石头落了地,竟一发不可收拾,结结实实地病了一场。他没有自己的屋子,就伏在魏婴房里,自己那张小竹榻上,像个快被煮干了的药罐子,咕嘟咕嘟冒着粘稠的药汁,熬着日子。

  有几次,江澄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的,听到魏无羡在屋里窸窸窣窣翻箱倒柜的声音。江澄下意识撑起半个身子,想要下地,旦听他的好师兄咋咋呼呼地叫一声,按着双肩把他钉回床上,又端来半碗水一勺勺喂给他。

  有几次,何澄睁开眼,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就蹭下床,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前,为自己倒半碗凉水。若桌上没有水,就缓缓走到门前,从缸里舀一勺喝。他还成功去了几次茅厕,并因此暗自得意。

  有几次江澄是被魏无羡摇醒的。他半靠着魏无羡的肩膀,被魏无羡强撬开齿关,喂进去几勺药。江澄迷糊中寻思着,难得被师兄照顾一回,就乖乖咽了又酸又涩的药汤。

  有几回,何澄忽得想起来,天亮前要赶去挑水,水才新鲜;要把炉子里的灰清了,今天烧炭才暖和;要去柴房取些新炭,别让守炭的阿公等久了;昨夜风大,要趁风停了扫扫院子;水要烧上,要不然少主早上起床擦脸没有热水……他自觉得还算清醒,擦擦额头的汗,就要起身。天尚未明,魏婴还和一堆被褥四仰八叉地纠缠在一处,留着口水呼呼大睡。可一旦他提了鞋,一下床,就能听到好大一声呵欠,魏婴已经伸着懒腰坐起来,揉着眼睛问何澄要去哪里。是要如厕还是要喝水。

  就这么断断续续起起伏伏,五天过去了。何澄终于彻底退了烧。隐隐发炎的伤口也逐渐淡了,愈合了。他自以为阖该起来帮衬家事,却依旧被魏婴勒令再躺一天。何澄躺得既不安又难受,浑身酸软,只能看着出门,进门,收拾行装的魏婴,一双星眉杏目滴溜溜地转。

  “……阿澄。”魏婴终于忍不住唤道。

  “嗯。”何澄有半个脑袋还遮在被子下,声音有些闷闷的,莫名有些可爱。

  “你为何一直盯着我?”

  “嗯?”何澄还有些懵,反应似是慢半拍,眨眨眼睛,“喔。”

  “魏,唔,”何澄顿了一下,一蹙眉,“魏哥。”

  魏婴后知后觉,放下打了一半的包袱,凑上前来,颇有几分看护小心的样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你要什么?”

  江澄垂下眼,不知想了些什么,然后笑了,道:“你将绸子的衣服和鞋放在一起,衣服都脏了皱了;墨块和书胡乱包在一处,书上不尽是墨印子?砚台和你那些劳什子零碎玩意儿放在一起,你不怕硌碎了……咳咳……”

  “好哇,我费尽心思,帮你收拾家伙什儿,你不知感恩不说,还对我极尽挖苦挑拣之能事!”魏婴怪叫一声,抛下手里的竹蜻蜓,扑在江澄身上,狠狠呵两口气,伸出一双“魔爪”咯吱江澄。

  江澄惊呼一声,在被子里蜷了起来努力躲闪。一时间两个少年在窄窄的竹榻上闹作一团,竹榻吱呀吱呀地呻吟不止。江澄磕碰了伤口,嘶了一声,连忙笑着讨饶。

  “嘿嘿!”魏婴得意洋洋,心满意足地滚下榻,小心收了手,还把江澄的被角掖好。

  江澄喘匀了气,才意识到些什么:“你在替我收拾行装?”

  魏婴哼哼道:“不然呢。你都病成这样了。”

  何澄看向床上的包袱,欲言又止,良久,才道:“那不是我的衣服。”

  魏婴睇了一眼何澄,手上动作不停:“你有几件衣服?”

  “我……”

  “我们去云深是要越冬的。你有冬衣吗?”

  “我……”何澄只有作罢,改言道,“我也用不上砚台。”

  魏婴“噢”了一声,却一点没有要把文房四宝拿出来的意思:“你不会写字吗?”

  江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前些日子夫子罚你抄书,也不知是谁——”

  魏婴嘿然一笑:“那自然得拿着。虽说本少爷天资聪颖,讨人喜欢,云深不知处的夫子定不会让我抄书,但你也有功课啊。”

  何澄斟酌再三,还是叹一口气,老实道:“魏哥。我不是去求学的。”

  魏婴闻言一顿,这才回身正眼看他:“你不是与我一同去上学吗?”

  “我不是。”

  一时没有人说话。

  魏婴搬来一个小凳,坐在何澄面前。何澄见状,只得撑起身子来,盘腿坐在榻上。

  “阿澄……”稚气未脱的魏婴老神在在,语气深沉地道,“我们需得谈谈。”

  何澄低眉垂眼,不发一言,像个乖顺的小跟班。

  可魏婴知道,那不过是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假象。他犹疑道:“你……不想跟我去云深不知处吗?”

  何澄闻言一惊,急忙摇头:“不是。我会与你去云深,只是……”何澄别开眼。

  魏婴冰雪聪明,了然道:“阿娘让你随我去,不是随我去求学的。是为了些别的什么。”

  何澄不答。

  魏婴隐有不快,替他答道:“阿娘不让你与我说。就像她逼着我起誓,让我不问你一般。”

  “是。”

  

  “听好了,你与我们说的这些事,包括你是谁,你的来历、目的,江家如何,你去云深不知处是所为何事,等等,都不许向厌离、魏婴透露分毫。此第一章。”虞紫鸢的声音不容半点置疑。

  “是,主母。”

  “江澄,你应知道,若是他们知道了,只会将他们推入更危险的境地。”

  “是。主母。”

  

  魏婴啧了一声,改问道:“阿娘为什么把你抓了去?”

  何澄咬唇不语。

  “不对,这个不能问。”魏婴还没等江澄说话,先若有所思道,“你与她说了什么,也不能问。阿娘和阿爹现在打算要做什么,怕是也不能问了。”

  “对不起……”何澄嗫嚅道。

  “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又不是你不想告诉我。”魏婴嘻嘻笑着,甩了甩脑后的马尾道,“我好歹也是四大宗门之一的少主,拎得清轻重缓急。阿娘不与我们说的事,十有八九是件大事。要么是有些危险,怕我们被卷进去;要么是尚需兢慎筹谋,不便过于多说。于情于理,都赖不到你头上。宗主和主母都这么小心的紧要关头,作为少主,我可不能任性妄为。”

  魏婴这五天并没闲着。想得可真明白。

  何澄眨眨眼,万没料到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正气凛然、义薄云天的江家大弟子,恨不得以肉身生魂慷慨就义,以明昭昭天理的魏无羡,心甘情愿、以身饲鬼也要一条路走到黑的夷陵老祖,还能说出这么通人情、懂世故的话。

  “我且就问你一个问题,阿澄。”魏婴轻轻松松地嬉笑着,又给何澄的碗里添了点水。他自信而浑不在意地问:

  “你会害我吗?”

  乱葬岗大雨倾盆,魏无羡当腹受了江澄一剑。新鲜的血夜汩汩流出,混在溪流一般的雨水当中,渗入乱葬岗那猩红泛灰的黏土当中。那持剑刺穿皮肤、肌肉,和柔软内脏的感触挥之不去,他至今记忆犹新……乱葬岗妖魔鬼怪嘶吼的声音震耳欲聋,嘈杂的噪音、扭曲的尖叫声腥臭扑鼻,江澄挤在漫山遍野的走尸间,腐败的皮肉粘在他的身上、脸上,撕心裂肺地怒吼“魏无羡!!”夷陵老祖面如枯槁,最后看向他那绝望的一眼……观音庙中被他的质问得蜷缩在一隅、面色苍白,眼神躲闪的那个人……还有……被水行渊卷到河底前拼命伸向他的那只手……

  江澄抖得厉害。

  会。

  江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何澄竟不说话。

  何澄他,竟给不了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

  见他不说话,魏婴准备好的一大套安慰的说辞都派不上用场。他眼神中的笑意渐渐淡了,眉头渐渐拧了起来。十五岁的少年对自己的“兄弟”推心置腹,又忙前顾后地照顾了五天五夜,却换不来一句由衷剖白的义气之言。他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忍不住带着三分委屈,三分忿然令道:“说实话。”

  令一下,何澄一颤。

  金环愈来愈亮,何澄的下颌颤地越来越厉害。

  想到自己如此喜爱、信赖,甚至隐隐有些仰慕之意的“兄弟”连一句“我不会伤害你”都说不出口,魏婴越想越委屈,强忍着不平,气道:“若是承诺不了,就什么话都别说。”

  金环暗了下来。

  何澄还在抖。他深深低着头。手里绞着被子,绞得死紧。

  一时无言。

  屋子里仿佛都被阴霾所笼罩,冷暗下来了。

  “啊!累死了!”魏婴忽得抱怨一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不管不顾地往自己的床上一仰,囫囵个与包袱皮、话本、玩具滚在了一处。有什么事,仿佛就此揭过不管了。魏婴继续道:“无论如何,反正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少年意气的坦荡允诺,若抛开其真假虚实、远嘱高见于不顾,纵是水月镜花,也确有其真挚动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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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魏你说说你,啧啧,不问,大家还是好朋友。问了,这以后就有嫌隙了,难免会膈应,你这不是(狗头),还要虐我们澄澄嘛(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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