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里山

万木春-有点古怪

我居然赶上了澄宝的生日了!

澄宝古怪的一天。8k

  

  一大早起来,江澄便觉得不对劲。

  秋近入冬了,天色亮得愈发晚。他如今体弱虚寒,身子越发沉了。要想像原来那般起早,只能靠乌奴唤起来。可是今天,他一睁眼,天光已大亮了。挡在窗前隔寒的布幕被人拉起来一寸,露出幕脚下一道白光。

  屋子里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

  熏炉里的银丝炭边角泛红,是刚换了的新炭。洗脸架上一盆水,还蒸腾着袅袅热气。

  江澄一皱眉,掀被坐起。自己什么时候连屋里来过人,换了水和炭这么大动静都没察觉了。

  “乌奴。”江澄唤道。

  院子里静悄悄地,亦听不见人声。

  江澄索性自己起身,一把拽过搭在架子上的衣服穿起来。他也没有病到还需要人寸步不离地侍候的地步。

  “咳咳。”江澄轻咳。近日天渐凉,他经不住寒风,生了炉子,却又口干。江澄拎起茶壶来,索性想灌两口凉茶,却触手摸来,还有些烫手,斟出一碗,正还适口。

  这小子,江澄暗笑,竟还有如此体贴入微之时。

  不对,江澄转念一想,事出反常必有妖。

  待江澄穿戴梳洗毕,撩帘出了门,却正看十岁出头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赶到门口,喜道:“宗主,你醒啦!”说罢,就要进屋收拾房间,一边说,“鹮奴正要去为宗主布膳呢。”

  江澄一想到喝了半年的米汤稀饭和寡淡的清汤面,脸倏地沉了。

  “不吃了。”他硬邦邦道。

  横竖今日晚了,卯末就去考校二院的弟子心法罢。

  乌奴觑了一眼宗主的脸色,糯糯道:“还是说……宗主想吃点什么?”

  “教何婶浇一碗辣椒肉粉来。”江澄不报以任何希望地敷衍道。

  (想来乌奴定会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忸怩地道“医修说了……”)

  “好的!宗主!”乌奴一乐,痛快应下来,颠着脚又跳下台阶,奔院外通报去了。

  江澄始料未及,大骇道:“乌奴?”

  “还有什么事?宗主?”

  “你……”江澄恍然大悟,面色一厉,“说,你把什么东西打碎了!”


  ……

  

  乌奴究竟做了什么坏事,到头来,江澄也没审出来。他眼睁睁看着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辣椒粉真的盛了上来,还窝了个流黄的荷包蛋。江澄挑了两筷子粉,一根根细细抿着嚼了、一段段分别咽下去,便万分痛惋地端起了旁边配着送来的半碗粳米粥,老老实实地喝了起来。

  若因着“我要嗦粉”任性一言,就被油腻辛辣折磨地胃痛上一日,怕是又成了江横那老头的笑柄。江澄乃堂堂宗主,自然没有那么蠢笨。

  不过今日从头到脚皆透着古怪……

  乌奴看着宗主慢条斯理地喝完粥,眼睛巴巴地眨着,一言未发。

  江澄这才发觉有何不同:“今日没有人来探脉吗?”

  乌奴眨着大眼:“今日医修与姑苏蓝氏有药石论,都一大早出去了。江露师姐让我告诉宗主,用毕早膳,把这个喝了就行。”说着,从袖里掏出一支玉壶。玲珑剔透的翡翠宝壶,盛着琼浆玉液的样子。

  江澄揭开酒壶盖,一股熟悉的药味扑鼻而来。江澄强忍作呕的冲动,端着宗主架子冷面问:“怎的今日用这个盛药?”

  “因着师姐她说,这不是现煎的药,所以用宝器盛着温着,药力稳妥些。”

  江澄眼角一沉,不动声色地就壶饮下药汤,方问:“医修都去云深论道去了,这煎药都没个人了吗?魏无羡呢?”

  乌奴脸色骤变,立时磕巴起来:“大……大师兄……”

  江澄狐疑地看向他的小侍从。

  “大,大师兄他……”乌奴忽的想起什么,献宝似的又掏出来一个小锦盒,“宗主你喝完药先吃这个!”

  江澄看了一眼锦盒里的蜜饯,用两指拈起来,却没有放在口中,反而又抬眼森冷问:“魏无羡他人呢?”

  “他,他……”

  “轰!”

  院外一声巨响。震得窗棱桌椅皆震三震。江澄一把扶住站立不稳的乌奴,喝令一声“呆在这儿!”,顺手抄起门口的一根长杆,抬脚冲了出去。

  从院里看去,东南方位正飘起一阵阵黑烟,还惊起几只寒鸦,此起彼伏地叫着,飞远了。

  震落了半院的秋叶还洋洋洒洒地飘在半空。

  江澄还没及走出院外几步,便看到几个弟子慌慌张张向他跑来,口里七嘴八舌地叫“宗主”。江澄心下一沉:“怎么回事?”

  “宗主!三院的小师弟到藏宝阁取宝时把院墙炸漏了一个洞!”

  江澄镇静下来:“方才就是这个声音?”

  几个弟子相觑一眼,胡乱点头道:“是啊!”“没错!”

  “好啊,长本事了,”江澄冷笑道,“敢和宗主撒谎——藏宝阁在西头的岛上,怎的东边生烟气!”

  弟子面面相觑。

  “其实,其实是……”

  “快说!”江澄呵斥道。

  一个机灵的少年弟子抢先说了出来:“是含光君带了几个丹修的师兄……他们把……把炼丹炉炸了。”

  江澄心电数转,顿觉好笑:“他们给你们多少好处,让你们替他们遮掩?”

  几个弟子低着头不敢回话。

  江澄拂袖便走:“去前堂跪着去。一人三支尺香,香未尽不准吃饭!”

  尺香,圆周一尺,高三尺,能烧两个时辰。三支得有够他们跪的了。江澄暗气道。

  如今看他好欺负了,连自家的孩子都要骑在他头上!江澄越想越气。

  还有蓝忘机!在我莲花坞,摆几个丹炉,像什么样子!怎的,他要炼丹长生不成?这是真真看破红尘了?

  江澄欲南去兴师问罪,忽然,又听江溯冒出来,从身后唤道:“师父!师父!”

  江澄转身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首徒,不悦问:“又怎么了?”

  江溯略尴尬地一顿,方行礼道:“师父,我去看看南边的事罢……此方,还需师父压阵……”

  江澄回身正视:“有话直说。”

  “阿凌他……不,金宗主,”江溯面露难色,“似乎与金家人吵起来了。”

  “阿凌?他不是说这几日要在兰陵主持甚么要务么?”

  “正是……”江溯苦笑道,“似乎正是因此。师父,你还是去看看为好。”

  江澄长出一口气,振袖而去:“立时将那个劳什子丹房关了。”

  江溯连连称是。

  江澄关心则乱,走过两座院子,方觉此事还是蹊跷:

  蓝湛不是夜猎去了吗?

  不会是受伤了回来炼丹疗补罢?

  江澄的脑海中冒出一个遍体鳞伤的蓝湛,被爆炸的丹炉炸得灰头土脸的惨兮兮的模样,不由得自己笑出声来。

  “……还要面粉?!”

  “谁知道!你没看到刚刚……”

  “如此下去,全云梦的米面怕是还不够——”

  “别说面了,怕是鸡蛋也……”

  回廊那边略过几个弟子步履匆匆的身影,隔廊传来意义不明的几段对话。

  江澄没放在心上,转身进了金凌的院子,朗声唤:“金如兰!你若不想守你们金家的基业,趁早将你的宗主位传——金阐?”江澄定睛一看,院里只有金阐一人呆呆地看着他。

  “咳,”江澄掩饰地一嗽,“你们宗主呢?”

  “宗主?”金阐面露茫然之色,随即恍然道,“啊,对!宗主!宗主啊……嗯,宗主……”

  江澄心下不适感更甚,料看金阐的神色,金凌倒不至于有什么大事,只是他究竟在哪里,怕是轻易问不出来了。他沉默一刻,投石问路:“江溯说金凌与你们吵起来了。”

  “啊,吵起来了?哦,对,对,是!”金阐慌忙道,还露出一副愤懑的神情,“他不愿去见齐家也就罢了,还去见了齐家的对头鲁家!这下子,长老都没法糊弄齐家家主了,把我们劈头盖脸一顿骂!我回来不过埋怨两句,宗主甩脸就走了!”

  这可不尽像是临时凑出的谎话。江澄凝眉思索,金凌这小子,又在打什么莽撞算盘。想一出是一出,他可别再演穷奇道那一码戏。

  思及至此,江澄操心的劲儿不自觉地上来了,他撩起袍子径直往主位上一坐,命道:“把鲁家的事说来与我听听。”

  金阐一愣。没有上前。

  江澄不耐,刚要沉下脸责问,忽然意识到,金阐是金家人,这也不是他江家事。

  一时场面有些尴尬。

  金阐率先反应过来:“哦,好!好!是!江宗主,快帮我们劝劝我们宗主吧!”说着,真真从纸堆笔山里拉出些物事,呈上来几份文牒。

  江澄反倒没急着接了,长长地看了一眼殷勤的金阐。

  此事,处处古怪。

  

  ……

  

  不知不觉,日上三竿。江澄揉揉酸胀的脖颈,抬眼一看,金阐侍立在旁昏昏欲睡。江澄有些不悦,却长了记性,隐而未发,只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吓得金阐一激灵。

  “午时到了,吃饭去罢。”江澄冷然道。“回来,我与你们宗主好好说道说道。”

  金阐背后寒毛倒竖,飞一般地跑了。

  难得的大好中午,江澄周围罕见地没跟着一个人,甚至连往日“宗主~”“江澄!”“吃饭啦!”地大呼小叫的魏婴都不见踪影。江澄冒出些不知名的滋味,一个人背着手佯作无恙地向五观堂缓步走去。

  未听风声先闻铁马,几片尚葆有几分绿意的叶子生生被风拽了下来,怨怨的扫过廊下。江澄冷不丁被秋风灌了满怀,寒气入肺,他咳嗽不住。早上出来的急,氅衣未着,江澄身上的暖意被秋风吸尽了。他可得赶紧填饱肚子。

  刚迈进他素日用膳的小厅内,还未及说话,便听门外往膳堂去的弟子们说话。

  “这几日可真渐冷了。”

  “排骨置办来了吗?我要喝汤!”

  “哈!那你姑且再等一茬罢!这几日是没喽!”

  “什么!”一个还未变声的少年怪叫,“又全被劫走了吗!”

  “……”压低声音的几声言语和吃吃笑声。

  江澄眯起眼睛,刚想细听,忽传来一声悲嚎:

  “……今天为什么只有馒头吃!”

  “何婶呢!何婶离家出走了吗!”

  “馒头!馒头咋是凉的哇!呸呸……”

  “还不是因为——”一个嗓门大的声音戛然而止。

  “嘘,嘘……祖宗,别说了!宗主刚来……”

  宗主不仅刚来。而且宗主的饭菜刚端上桌。一盘稠粥状勉强能看出肉丝骨渣和辣椒皮的红油浇菜,一碗飘着三五根菜叶子的清汤,和一盘黑黑黄黄的炒……炒鸡蛋?馒头倒不是凉的,是……江澄不知如何形容,看着皮似皴冻后四处开裂,皮是棕红色的,烫得像块烤红的石头。

  不像是蒸透的,倒像是内力烤糊的。

  江澄用筷子拨拉着这个馒头,脑海中隐约有了几分计较。他看了一眼黑黄的物什,小心翼翼地拨挑开硬邦邦、黑亮亮的部分拈拣起炒……鸡蛋里的黄溜溜、软塌塌的部分,抿了一口。尽是盐味,不过,咳咳,呸,倒是能咽下去。他略微放了下心,取了一勺菜汤。汤的味道和白水一般,菜煮得透透的,一抿就烂了。至于那盘辣糊糊——他看都没看一眼。

  江澄面不改色地馒头上能掰下来的部分悉数撒在菜汤里,又拎起几块肉冻样的鸡蛋块,放到菜汤里涮了涮——直当加了些盐。当值的小弟子看得眼睛都直了。

  江澄犹如兵临城下也指挥若定的一方大将,稳稳地坐着,待馒头泡软了,将汤碗里残羹剩饭模样的囫囵吞了下去。碗筷放下,他抬眼静静地看向今日当值的小弟子。

  小弟子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额前已有涔涔汗意。

  当年饿得双眼发红、连草根都吃的时候,也不过是他的这个年纪罢。江澄突然想起。

  “去账房支一百五十两银子。拿五十两,去邵家楼,悉数换了酱肉来。二十两,去把马行街上所有的包子买回来,其余的八十两,给何婶。她正嫌咱们厨房不够大,是时候重新修葺一番了,让泥瓦木铁石匠都听她的。不过,晚饭务必先垒出三眼灶来。教她把食材备齐了。”江澄吃了一肚子汤水,心中着实不痛快,沉面平静吩咐道。

  小弟子连连点头,得令窜了出去。饶是被宗主吓得够呛,却依旧是个机灵的,前脚迈出门,后脚冲进隔壁的弟子膳堂,摇身一变河东狮,吼道:“别啃了!等着!宗主让我们去买酱肉回来吃!”

  一阵欢呼震翻了膳堂的房顶,连江澄桌上都震得直颤。

  江澄勾起嘴角,难得脸上有了几分笑意。

  我说东南角怎么直冒黑烟,蓝忘机这厮,把丹房连着厨房一通炸了。

  钱,要找蓝涣讨回来。江澄磨磨牙,好笑又好气地忿忿盘算道。

  

  吃了这么一顿不像样的饭,江澄昏昏沉沉的,自知体力不支,想要回房歇息一阵子,却又想到江溯还未复命,金凌也不见人影,隐约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遂遣了个小的去唤江溯来。少主倒是来得挺快,复命利落干脆,自是合心意的。只是……

  江澄打量了他许久,也没瞧明白,究竟是哪里同往日有些不同。

  “师父早些歇息罢。今日受惊了。”江溯事毕,意欲告退。

  “站着。”江澄眉眼一厉,“欺瞒宗主,该当何罪?”

  江溯一愣,顺从地跪下,方蹙眉道:“溯不知曾何时欺瞒师父。”

  江澄端着师父架子,抿了一口淡茶,“铛”一声放下茶碗:“你说金凌和金家人吵起来了,我一去看,金凌根本不在坞里!你怎么解释?”

  在江澄面前,江溯向来是老实巴交的稳妥的好徒弟,不善言辞,更不善偷奸耍滑,被江澄直截了当地一喝问,登时露了几分慌张之色,连耳朵都红了,只是一味争辩道:“之前的确看到阿凌在,在和几个金家的弟子争吵不已。”

  江澄眼睛一眯:“你确是看到了,只怕不是方才刚看到的。你之前那么说,只不过是想把我支开,对不对?”

  江溯紧紧地抿着嘴,双手虽老老实实垂在身侧,指尖却不自觉地动来动去。他的眼睛也不敢看向江澄,一副被训斥的家犬夹着尾巴、垂着耳朵的可怜模样。

  “不让我去丹房看个究竟,为什么,嗯?”

  江溯嗫嚅着不言语。

  一阵寂静。

  “其实师父,是——”

  “你说说你,无论是丹房、厨房,炸了哪儿,哪怕伤了谁,都不是你的错,你为一个含光君遮掩什么!”江澄恨铁不成钢地咕嘟咕嘟喝水,怎么一个两个都心甘情愿地为蓝湛遮掩,这到底是姓江的莲花坞还是姓蓝的莲花庙!

  江澄头脑一热,没及时听见江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几个字。他一顿,回头问:“你说什么?”

  “没,没有。”江溯赶忙低下头。

  江澄眯起眼睛。

  “师父,师父放心!”江溯倏地抬头,如幼犬般真挚地道,“明天就好了!”

  “明天,不不,今晚,今晚一定就好了!”

  江澄看着江溯,面沉如水。内心实则不明所以。

  今天,真真太蹊跷了。

  

  ……

  

  天色渐晚。

  江澄隐隐有感觉,谜底要被揭晓了。一队白鹭南飞去,转瞬便消逝在四方界里。上灯的几个小弟子叭叭叭叭地跑来跑去,举着灯杆,护着风烛,为渐泛蓝意的深秋晚色填了几分雀跃的活力。江澄披着氅背手看着他们。

  “师父,”江溯来请他,恭敬一礼,“我奉命请师父去用饭。”

  江澄上下打量着江溯:“你穿成这样作甚?”

  银丝捻成长茎莲叶的两股簪,莲花银冠,繁复的长袍广袖重绣三重衣上银铃、玉蹀躞、五彩结一个不少,连剑也佩好在身边。是江澄久日未见的三毒。江溯一向不想让他难受。

  江澄挑眉:“这是要去除妖吗?夜猎穿成这样,行动多不方便。”

  江溯哑然失笑:“不是,师父,只是送师父去用膳。”

  江澄不由得开始打量自己:“如此说来,我是不是也要换身衣服?”

  “不用不用,师父已是最好了。”江溯看着很得意,俊朗的身姿愈发挺拔,年轻的面庞和宽阔的双肩已担起了一方山水百姓,如此打扮,更显英才丰神。江澄满意地打量着,也就任由他将自己推向门外。

  一路上江澄随意问着几件时节难办的宗务和元春新年的安排,江溯一一答着,江澄偶尔提点两句,也不觉走了多远。当江溯喜道:“到了!”之时,江澄一看,才发觉竟走到了莲湖边。

  天上一弯细细的银镰。

  残荷还立着零零散散的几根,随着晚风轻轻晃动。远处的湖心亭里,影影绰绰点着若干烛火。

  之所以说看起来“影影绰绰”,江澄想,大致是因为八角亭的各面都用厚厚的毛毡帘罩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偶尔一两个来回撩帘进出的弟子带出来融融的暖光。

  “师父,”江溯站在上风处替江澄挡着风,温和地笑,“大师兄嘱咐我,不能在此之前先说了。但是我忍不住了,我,嘿嘿,占尽先手,可不能把这个机会让给阿凌。”

  但见江溯整肃衣装,抱剑恭敬地一礼,郑重道:“弟子恭祝师父生日安康。松青鹤寿,南山常春!年年有今日,岁岁同今朝!”

  江澄看着他,眼睛一眨,又一眨。

  天地间,听一沙鸥由湖上振翅而起,引吭长歌。

  湖面有些轻潮泛上,拍着石岸。

  江澄轻笑一声:“莫再提年年有今日了。我可不想看着厨房再被炸坏一次。”

  说着,师徒二人都笑了。

  江溯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提及此事,师父,溯不该……”

  江澄心情大好,迎风一挥手,率先向湖心亭迈去:“行了,你这么说,我便知道了。”

  “师父已经知道了?”

  “哼,”江澄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撩起幕帘,“毕竟这世道下,真真能把厨房炸了的,没几个人。”

  “这不,”江澄一抬下巴,“三个尽数在这里了。”

  亭内,蓝湛远坐一隅,正调着琴弦,闻江澄声,宛如被定了身一般一动不动。金凌刚放下一碗摆着排骨的长寿面,抬头见江澄撩帘迈入,惊喜高叫“舅舅!”仔细看去,鼻间还有几道没擦干净的面粉印子。魏婴……

  魏婴被三道捆仙索,绑在一根柱子上,嘴里还塞了一个布团,见江澄来,像一条蠕虫一般“呜呜呜”地扭动,滑稽不堪。

  桌上,三碗长寿面袅袅娜娜地冒着热气。一碗绿绿的,盖满了如今这个时节难见的青翠欲滴的春菜;一碗光秃秃的,只有几块排骨放在面上;一碗红油油的,辣子花椒八角胡椒一应俱全……

  江澄抽搐着嘴角,转头看向自己的徒弟,只见江溯摆出一副委屈脸:“他们让我看着师父,不让我做面……”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魏婴使了什么手段,竟连崩三道捆仙索,和蓝湛比着冲到了江澄面前,急吼吼道:“江澄啊他们俩今天已经用了两袋盐三斛面了,还拿我试毒!我告诉你他们的面根本不能吃你要吃长寿面只能吃我的——”

  “嘭!”蓝湛一言不发径直一掌将魏婴打出湖心亭,魏婴被栏杆一拌,“噗通”“嗷”一声直接掉进了水里。

  “吃我的。好吃。”蓝湛直勾勾地看着江澄,一字字道。

  江澄还在犯愣,旦见金凌使出吃奶的力气挤开了蓝湛半个肩膀,伸长脖子挡住蓝湛和江澄之间的视线往来,急急嚷道:“舅舅!舅舅!我这碗面是我自己做的!我学了半月有余了!”

  “是,是吗?”江澄挪开投向蓝湛的眼神看向金凌。

  “真的!真的!这长寿面,你可一定要吃我给你做的啊!”

  江澄微微后倾,百忙之中抽出一瞬看看金凌脸上没擦干的面印子和头发上的白面粉,刚了一下点头,就被金凌死死拽到了亭中央的圆桌旁,按着坐在主位上。金凌左手拉着江澄,右手拽着江溯,还不忘得意地冲蓝湛一仰脖子。蓝湛倒也不恼,只是紧紧贴在江澄的另一侧,连挨着江澄坐在了他的另一边。

  “你在哪儿寻到的新鲜荠菜和青笋?”江澄好笑地看向蓝湛。

  蓝湛眼中温润如玉,一瞬不瞬地看着江澄:“暹罗。”

  江澄睁大眼睛:“暹——”

  “舅舅,来,快尝尝!”金凌一把将一双玉著塞到江澄手里,兴冲冲地说,“舅舅,我与你说,这是我做得最好的一碗面了!我练了那么久,今天晚上我一做出来,就知道——”

  “那是当然的!你也不看看,你做的那些面坨坨、面糊糊、面皮皮,哪个看起来是能吃的?江澄我跟你说,你的好外甥做不出面来,就把那些不像面的全往我嘴里塞!”湿淋淋的魏婴撩帘而入,见江澄正要拈起一块排骨,怪叫道,“江澄!排骨可不是他做的!这是金凌偷偷找——”

  “魏无羡!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你投机取巧偷奸耍滑还不让人说了?江澄你知道他用了多少排骨做出来什么样抢了你们家弟子多少口粮你知道你非得打断他的——”

  “魏!无!羡!!!”金凌撇开江澄,咆哮一声扑了过去。魏婴“噫”一声撒腿就跑。

  蓝湛不动如山,淡然地夹起他那碗面上面的青菜,一根根夹到了江澄面前的碗里。

  “吃菜。”

  “江澄你别干坐着你赶紧来救我!”

  “舅舅你别管他的你吃面啊!面都要坨了!”

  “江澄!嗷嗷嗷嗷嗷嗷!噫!金凌你个小兔崽子你当我真拿你没辙是吗你站住!”

  “舅舅!你面吃完了没有啊!”

  江澄不紧不慢地挑起几根面条,小心地闻了闻,放在嘴里,挑挑眉,又挑起一筷子,旁若无人地吃了两口。不经意地笑了笑。

  “吃菜。”

  “怎么样!舅舅!好吃吗!”

  “金凌你回来!”

  江澄忽的想起什么来,看了一眼江溯,又看看放在一旁扎眼的红油“面”,一抬下巴,命道:“江溯,把这个吃了。吃干净。你欺瞒师父的事,就此揭过了。”

  江溯本乐呵呵看戏,听言“唰”地垮了下来,苦道:“师父……”

  “吃了!”

  “江澄你什么意思!不吃也就算了给小徒弟吃到底是谁的生日!那可是我好不容易做的!今天一大早我什么都没干就——”

  “你炸了三眼灶也没做出来!”

  “总比你强!”

  “你胡说!”

  “多吃菜。吃完菜,帮你运气。”

  ……

  从坞里望向湖心的八角亭,亭子的轮廓已被静夜的浓墨色模糊了七八分,亭里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几片幕帘被吹开两分,露出融融的暖光。远远地看,有点古怪。

  是夜,十一月五日,深秋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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